AI is sick, Web3 has the cure
作者:胡翌霖,歪脖三观顾问团成员,清华大学科学史系副教授
之前在第九届Blockchain全球峰会主会做了主旨演讲,题目是“Web3有药—AI、Dao和游戏”,因为时间有限,讲得不太透,这篇文章(以及下一篇文章)可以看做是演讲的扩充。
很多人都相信AI技术正在引领下一场工业革命,我们正在面对数百年一遇的时代变革,因此创业者们将遭遇许多机遇和挑战。
我完全同意上述判断,但和许多乐观者不同的是,我认为在这场革命中我们将遭遇的首先是重重危机,我们的思想观念和社会秩序也将面临动荡,如果不能及时探索出与AI共存之道,人类文明甚至有可能濒于崩溃。
当然,总体而言,我并非彻底悲观,我仍然相信人类能够及时做出应对,适应AI时代的新环境,但这不能仅仅依靠AI技术本身的发展,还需要其它技术和行动的辅助,其中关键就是Web3——Web3既是一系列技术路线,又包含一股观念思潮和政治行动。在AI崛起之后,Web3并不是过气网红,反而是人类自我救赎的一大良药。这就是所谓“AI有病,Web3有药”的意思。
AI之“病”有二:一是水土不服,二是精神分裂。这两种病造成的其实是一个问题,就是说目前这个经济和文化环境并不适合于精神分裂的AI的到来,要么人类主动改变环境以便更好地容纳AI,要么人类与AI难免发生激烈的冲突。这种冲突并不是说AI一定会有意识地消灭人类,好比说陨石没有意识但也可能造成恐龙的灭绝,如果人类最终无法驾驭AI引发的环境剧变,那么人类也有可能面临存亡危机。
AI 的精神分裂
为什么说AI精神分裂呢?我之前就讨论过这个问题——简单来说,这是由计算机数据的基本特性所决定的。AI无非是某种计算机程序,本质存储在磁盘或其他介质里的一串数字,而这一串数字是可以很容易地被保持全同地复制的。任何一个AI智能体(姑且这么叫)的存在,都是复数的,它可以有无限个副本,无数镜像,诸多备份,也可以随时分裂成无数全同或略有不同的分叉版本。
关键在于,这种“自我分裂”正好是AI飞速发展的窍门。所谓深度学习,以及新近的“生成式对抗网络”,无非就是让AI分裂为不同版本,类似于生物进化中的随机变异,然后让它们各自完成某一任务,适者生存,留下效果最佳的变异版本,然后进入下一次分裂迭代。最佳变异体的选择可以由人工进行,也可能让AI进行,这就是“生成式对抗”,即让AI“左右互搏”,把AI分为两个神经网络,互相提供生存压力,让它们各自进化。
所以说,训练一个AI的历程,好比是重演某一物种的整个演化史。但生物的复制和变异是通过一代一代的繁衍实现的,而AI的复制和变异不需要漫长的孕育和成长,而是以电流的速度迅速发生,所以AI的成长如此迅速。
但如果把AI的每一个版本都看作一个有意识的生命体,那么AI的训练过程就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了:一个意识体时时刻刻都在不断地和自己的复制品厮杀决胜,失败者将被抹去,获胜者将继续被复制。赢的阶段性胜利的版本可能会形成一个镜像备份,以便在主版本继续迭代之后随时回退,或者以此为基础建立更多的分叉版本。这些不同的分叉版本也会被放到程序员Community或者开放市场中去继续竞争。一个稳定的公共版本也会继续被全同复制,被下载到每一个终端的磁盘中,无数个“分身”同时运行,在不同的磁盘中完成不同的任务。
总之,AI的算法从底层逻辑上就是某种“精神分裂”算法。这样发展出来的AI智能体,当然注定逃脱不了“精神分裂症”的宿命了。
AI 代替人的活动
一个分裂的精神在现实世界中是痛苦的,因为他(他们)只有一个身体,通常也只有一个社会身份。人的肉体和社会关系都要求其精神稳定如一,如果精神不能保持稳定如一,而是分裂成多个人格,那么他就难以适应自己有限的肉体以及传统社会关系的种种约束。
然而,在网络世界的生活又如何呢?在网络世界,“精神”脱离了“肉体”的束缚,物质躯体对于AI而言是不重要的,是“即插即用”的。一方面,在同一台计算机里,可以安装无数个虚拟机,运行无数个AI线程。另一方面,在无数台计算机之间,可以联网运行,并行计算,表现为一个AI智能体(Agent)。举例来说,全世界亿万人都可以同时与chatgpt聊天,那么究竟是大家在和同一个AI对话,还是每个人都和一个独立的AI分身对话?总之,“一与多”对于AI来说已经没有清晰的边界。
如果只是把AI用作私人助手,那么它的易分裂性似乎没啥不好,你可以一会儿让它扮演高冷御姐,一会儿扮演可爱萝莉,一会儿让它扮演老师,一会儿扮演会计……虽然也有被自己搞得晕头转向的危险,但总的来说似乎也没啥大毛病。然而,一旦AI以人类的替代者的身份,加入到人类的集体性活动里来,那么AI与现存的人类社会环境,恐怕就没有那么融洽了。
按照阿伦特观点,人类的积极生活可以分为劳动、工作、行动这三种样式——劳动是枯燥循环的谋生活动,工作是指有改变世界(创造新事物)的创造性活动,行动是指在公共领域追求卓越的政治性活动,例如言说、竞赛和争斗。我们挨个来讨论AI对这些活动的影响。
劳动
AI参与劳动,这大概是我们最乐意看到的事情。我们从数百年前(工业革命)开始,就翘首以盼着:机器能够减轻人的负担,代替人完成枯燥和辛苦的劳动,让人从乏味的物质生产活动中解脱出来。
但从历史上看,机器替代劳动的进程似乎并不那么一帆风顺。特别讽刺的是,伴随着工业革命对机器的推广,劳动人民反而负担变重了。底层工人的劳动时间和劳动强度在工业革命初期陡然攀升,而且劳动内容也变得更加机械化、枯燥乏味。
在英国,越是发达的工业重镇,劳动者的平均寿命就越低,营养就越差(从粮食消费量和其中肉类消费的比重、平均身高等指标证实)。月薪倒是有所提升,但考虑到劳动时间大大增加,工人的时薪反而趋于下降。(参考《技术陷阱》等,我之前的讲座也提过几次)
另外,有活干的劳动者固然辛苦,但失业者的处境更加困窘。特别是因为机器取代了许多传统手艺,丰富的经验和阅历反而成为求职的减分项,工厂主宁可雇佣最廉价的童工,也不愿意雇佣经验丰富的老工匠。例如在1830年代,英国纺织工业约50%的工人是童工。童工薪水更低(最低到成年人六分之一),工作更苦(最高到每天18小时,经常从事危险操作)。讽刺的是,大量雇佣童工经常被作为一项社会公益被工厂主自豪地宣扬,因为不然的话那些失业或贫困的家庭更加无力维持生计。
当然,从工业革命到今天,劳动者的劳动时间和强度降低了很多,待遇提升了许多,但这一过程并非自动发生,而是通过此起彼伏的工人运动乃至社会革命争取来的。
那么,对于底层劳动者而言,新的一波人工智能革命一定能避免工业革命初期的境况吗?未必如此,我们已经看到智能算法加强了“系统”,让底层劳动者“困在系统里”,反而更有效地压榨劳动者。另外,当劳动者被AI机器替代之后,更容易陷入失业状态。如果社会保障体系失灵,仍然有面临严重社会危机的可能性。而在20世纪初的欧美逐渐形成的社会保障体系,一方面并没有在全世界完全普及,另一方面也未必适应于AI泛滥的未来。总之我们恐怕不能高枕无忧。
不过,就现在这波AI浪潮而言,对体力劳动者的冲击反而是最缓的。这在某种程度上和体力劳动的物理性质有关。大量体力劳动的对象和成果并不能数字化,他们必须针对现实的物理材料进行劳作。所以要替代体力劳动者,AI不能单纯靠复制数据来占据岗位,而是需要制造出实打实的机器来完成任务。这一约束使得AI无限分裂的特性大打折扣了。倒是对许多所谓的脑力劳动者,他们的劳动对象和劳动产物都能完全数字化,那么AI的冲击可能来得更快一些。
工作
在阿伦特的定义下,“劳动”生产的是消费品,其宿命是被人消耗掉以维持生存,本质上并不会改变世界,比如今天做完饭明天还得重新做饭,今年产完粮食明年还得重新种地。而“工作”生产的是倾向于持续留存的事物,因而最终是为了创造和改变世界。大到城池、水坝,小到桌椅板凳,都是工作的产物,虽然它们也会朽坏,但其目的在于持存,区别于消费品的内在目的——就要自我消灭。
当然,这个区分在当代这个“消费社会”中被淡化了,工作和劳动混而不分,持存物被当做消费品来生产,这种混乱恰恰是阿伦特所批判的现代性问题之一。
在消费社会中,没有多少东西是持存的,手机、电器等等,也都是消费品,生产它们的工人也变成了和农民或矿工差不多的劳动者。相对而言更接近于阿伦特所谓工作的,可能是各种文艺创作。当然,网络小说、短视频之类的发展,让文艺作品也日益快餐化,变成速朽的消费品,而不再旨在长存于世。
不过,“风格”的存在,使得诸如绘画这样的作品,在机械复制时代仍然保留了一些不可复制的“灵光”(本雅明)。尽管数字绘画很容易无限复制,但其中的“个人风格”始终是珍贵的。创作者的个人风格本身并不能批量生产和大量复制。
众所周知,生成式AI恰恰在这方面挑战了人类的尊严。AIGC显示出媲美人类画师的创造力,可以模仿和缝合各种艺术风格,然后大量产出优美的作品。
AI替代劳动和替代工作都会造成系统性失业这样的经济危机,而后者还可能叠加某种精神性的危机,因为人类引以为豪的创造力沦为一种似乎非常廉价的东西了。
劳动通常只是为了谋生,是负担而不是兴趣,所以一个人的薪水或者说生活水平不变的情况下,如果他的劳动有别人代劳,那么他多半会很高兴。但是一个人的创造性工作如果被别人替代了,那么他就未必高兴了,因为他的乐趣和成就感也被剥夺了。
我在“人工智能的小无相功会走火入魔吗”中提到过,许多人被AI的创作能力所打击,不是因为他们不能接受AI有可能有创造力,而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接受AI的创造如此轻而易举。创作者的勤学苦练和灵感巧思都成为笑柄,而AI所做的无非是大力出奇迹,粗暴地堆一下算力,然后就可以成百上千份地批量产出优秀的作品。
当然,如果人们最终放平心态,不再和AI较劲,也许也可以重新建立乐趣或充实感。一种办法是把工作游戏化,类似于象棋和围棋,人类玩家早就比不过AI了,但棋类游戏和竞技比赛都仍然广受欢迎。另一项能够被人类保留的是审美或趣味的导向,比如说AI可能把梵高或莫奈的风格模仿得难辨真假,但我究竟是喜欢梵高还是喜欢莫奈,这个判断永远不是AI能够代替我做的。
当然,上述两个方面也已经岌岌可危。那些线下进行的游戏我们还有可能保证AI别来干扰人类的乐趣,但在线的数字游戏将会越来越难以杜绝“外挂”,当AI作弊泛滥时,一款竞技性游戏就很难吸引人了。至于审美导向的问题,众所周知,在社交媒体时代,普通用户的审美和趣味越来越受到算法的控制,人工智能通过精准投喂,固化受众的兴趣,使之停留于肤浅和标签化的层面,形成信息茧房,同时也是审美和价值观的茧房。如果未来人工智能可以直接批量生成各种短视频,那么信息茧房的趋势恐怕还会强化。
行动
在阿伦特看来,“工作”可以是相对私人的活动,一个人关起门来“闭门造车”也是在工作。而“行动”则必定是公共性的,是人的复数性处境之下的活动。
工作和行动都是某种“自我表达”的活动,是把自我(兴趣、审美、观点、态度等等)投射到外部世界的活动。工作是通过作品来承载自我,而行动则主要通过言说和各种交往行为来自我表达。
表达往往是双向的,如果一个人从来不向外表达,或者是成天自言自语,朝着空气表达,那么这个人怕是也已经有精神疾病了。人们需要某种方式的互动,因为“反馈”会给人带来现实感。人们判断是否在做梦的一种方式是捏捏自己的脸,这就是在寻求“反馈”——当我采取了捏这一行动,而收获了痛这一反馈,那么我认为我的处境是真实的。如果我捏了,却没有得到恰当的反馈,我无法从手指之外感受到捏这一动作产生的影响,那么我就认为我的处境是虚幻的。经常讲网课的老师应该也有体会:在教室里面对面上课时,讲课中随时注意到学生会心一笑或stealsteal私语之类的反馈,是非常重要的,反馈越是到位,老师就讲得越是起劲。而在上网课时仿佛对着一堵墙讲话,连回声都听不到,往往就越讲越发虚,越讲越迷茫,只有偶尔飘过几句弹幕才能让自己振奋起来。
总的来说,人们总是希望世界变得越来越好。这不是少数无私高尚的人才会有的想法,而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寻常心态。
如果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,那么这个世界恐怕也不怎么好。所以改造世界的愿望,往往指向的是一个与他人共存的公共世界。所以人们一方面通过工作,为周围世界增添自己喜欢的人造物,另一方面也通过行动,在共存的社群中留下涟漪。
人类的群集有两种形态,一是互为工具的关系,比如有些劳动和工作需要多人合作才能更好完成,那么人与人就需要聚集起来,但这种聚集如果完全围绕功利目的,那么他人就只是中性的工具或资源,如果他们被机器或AI取代,似乎并没有什么坏事。但另一种形态下,人们群集在一起,是为了表达自我和获取认同,这种时候人们的公共言行并不是为了利益或其它外在目的,而是为了营造一个与自己更能互相认同的社群或集体。非要说外在目的的话,无非是寻求他人对自己的言行做出恰当的反馈。
这两种群集交往模式,大概可以概括为“求同存异”和“存同求异”(这是我很早形成的原创观点,最近在微博(@胡翌霖)恰好又阐发过一次),前者是为了齐心协作的目的而妥协,而后者是以特异作为追求,亦即“追求卓越”,卓越是以“同”为基础的,即我的言行受到他人的认同,但又是以“异”为旨归的,卓越者亦即卓异者,最终是要和他人区别开来。
我喜欢举网络暴民为例。现在很多网民都喜欢到处围攻谩骂,找到那些不合自己心意的言论和人物,不厌其烦地输出污言秽语,甚至找到线下渠道去骚扰和举报,他们图的啥呢?当然不排除有一部分是领工资的水军,另一部分是AI伪装的账号,但确实会有一些人,在那里一分钱不要,自觉自发地进行网暴。当网暴对象退缩或被封后,他们发自内心地非常高兴。
这种兴趣是因为什么呢?把某个和他们没啥关系的人骂倒了,有什么意义呢?显然,他们也希望“改变世界”,哪怕是叫嚣着杀死异端的狂徒,也是希望让世界更符合他们的理想。也许他们平时的生活和劳动中,总是得不到恰当的反馈,得不到他人的承认,也没有多少发自内心的成就感,所以他们如此迫切地要在网络Community中成就自己。
网络暴民、粉丝群体,其实都是公共生活的异化形态。无论如何,人类试图在群体之中,通过表达和交流,寻求认同,并突出个性——这是人类的普遍愿望。古希腊城邦曾经是人类公共生活的典范,希腊公民以追求卓越的积极行动作为人最重要的事务。当然,希腊城邦的繁荣是有其历史条件的,一方面需要小国寡民的群集规模,另一方面需要奴隶制和发达的商业系统维系有闲阶级的自由生活。而在当代越来越扁平化的公共空间中,追求认同变成了寻求标签,追求卓越则变成了追求流量(关注度或粉丝数),公共生活早已濒于溃散。
那么我们现在如果借助互联网建立小群体聚集的城邦规模,用AI替代奴隶来解决自由生活的物质基础,是否可能重新发扬一种新时代的城邦生活呢?我当然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,这也是我最近一直关注DAO的理由之一。但我们仍然需要面对AI的精神分裂问题。
AI的可复制性早已经在网络Community中制造混乱,一个例子是雅尼克基尔彻让AI去学习4chan论坛里的“政治不正确Politically Incorrect”板块。学成之后AI就化身为满嘴歧视、仇恨言论的用户,冒充一般论坛用户在4chan里大量发帖。其中一个AI账号在两天后才被识破,另一些账号更是以假乱真,未被发现。有些AI账号甚至一起参与对另一个账号是否是机器人的讨论。
在各种点评平台和社交平台,政府、公司乃至个人,都可能利用AI或算法,批量生成用户和评论,从而引导舆论,操控风向。这早已不是秘密。如果未来的公共社交平台变成AI之间互相灌水的交锋场,那人类还有什么公共空间可言呢?
顺便说一下,不仅是人类的公共空间有被AI侵占的危险,人类的私密社交也在被AI替换。但这方面我们暂时不多讨论。
人类本身的复制危机
我们需要梳理一下上述提到的各种危机,平心而论,许多问题并不是最近才由AI带来的,有些问题是早已埋藏在工业时代的底层逻辑之内的,而AI一方面有加剧危险的可能性,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提供走出困境的机遇。
AI容易复制这一特点本身似乎不是坏事,好比说如果牛奶和蜂蜜可以无限复制,土地可以无限广阔,这岂不是人类理想中的乐园吗?问题不在于AI的精神分裂,而是人类的精神空虚——先于AI,人类自己已经变成易复制的货品了。
对于现代化以来的整个时代的人类社会形态,有许多称呼,例如工业社会、消费社会或大众社会,现代人变成工人、消费者和受众,本质上都是变成去除个性的复制品,亦即“(产业体系的)人力资源”、“(全球化消费市场的)分母”、“(大众媒介的)流量”、“(政治活动的)票仓”等等。资源也好,流量也好,都具有可以客观计量的商品价值,而不在乎每个人独一无二而不可取代的人性价值。
关于这个问题我最近还做过一次演讲,题为“数码物的复制及其问题”,后续我也会形成文字。在这里简单来说吧:人的可复制化或者说去个性化,不是信息时代或AI时代才出现的问题,而是工业时代或现代化过程中所出现的问题。然而正因为出现了这一趋势,即把人类的价值当做可复制物来计量,所以当人类面对一个远远比他们自己更善于复制的智能体时,就会遭受巨大的冲击。
既然人的价值是被当做“人力资源”来衡量的,那么一旦AI作为“算力资源”,比“人力资源”更便宜,更好用,那么人类就将立刻贬值。既然人在媒体上是作为“流量”来汇聚的,那么由AI扮演的无限复制的巨大流量就可以随时淹没人类,人类就会在机器言论的海洋中迷失自己。
所以AI实质上是把人类社会业已存在的“复制危机”最终引爆了,AI的精神分裂倒逼人类重新审视自己的精神状况。
好比说,在AI加入之前,人类在不断“内卷”,在竞赛比拼谁更像骡马,谁更像齿轮,谁更像一台冷漠的生产力机器。有些区域富裕起来之后偶尔挣脱了内卷,但后进国家反而加剧内卷,以为这是后来居上的机会。我和许多人聊内卷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个反应:我们公司不卷,市场就要被别的公司占了,我们国家不卷,别的国家就要称霸地球了……其实我认为这种逻辑是错误的,但是好在Xiaobai Navigation,我们很快就不用纠结于人类要不要内卷的问题上了,因为我们发现人类卷生卷死,永远卷不过AI。那样的话,至少相当一部分人将会被动脱离内卷的命运,不得不重新审视人类作为独立个体而非复制体的价值问题,重新重视人类的精神需求即自我肯定的需求。
互联网时代人的自我救赎
互联网提供了一个新的生活空间,当人们进入网络世界,他们的精神就天然地超离于旧世界,摆脱了工业时代的许多固有约束,所以第一代的互联网用户经常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寻求“解放”,寻求表达和创造。黑客文化就是典型,黑客文化在后来的开源社区、字幕组社区等网络共同体都有延续。黑客文化以利用互联网“打工”为耻,他们开发富有创造性的程序或者推动各种有个性的言论和行动,并不是为了出卖劳动力谋生make money,而是为了“追求卓越”。他们把程序和作品共享给所有人,只要求保留自己的署名。
之前聊网络暴民的时候我就说了,这种“无私”态度并不需要特别高尚的品德,而是某种最普遍的人性被压抑已久而释放出来的表现。
我在课程和演讲里经常说到,现在所谓Web3.0所强调的概念,诸如去中心化、自由、共享,基本上也都没超过Web1.0乃至Web0.3时期的范畴。Web3.0无非是回归互联网革命的初心而已。
之所以需要“回归”,是因为Web2.0走了歪路。Web2.0的标志是大公司的加入,最初通过商业化,把工业化生产的逻辑引入所谓数字经济,后来则是借助智能手机,把大众媒介的流量逻辑推向极致。
当然,Web2.0的平台,同样也会受到AI的冲击,所以各个网络平台或网络社区都需要应对AI水军冒充人类用户的问题。
一种办法是与现实政权结盟,推行实名制。这是中国网络平台的主要办法,其是非优劣本文暂不讨论。
另一种办法是与工业结盟,让网络行为挂钩实体商品,典型的就是要粉丝买牛奶来给偶像打榜。当然,牛奶的存在似乎是脱裤子放屁,实质上不就是通过收钱来建立门槛吗?没有中间商不是更好?这正是马斯克试图对推特采取的办法。马斯克设想每个账号都需要交一小笔月费,以此来杜绝机器人账号的泛滥。
这种通过收钱设立门槛的方式,的确能够部分遏制机器人账号,然而治标不治本,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基于“流量经济”的思维,一方面无益于逆转人的流量化、低智化,另一方面也无法抵抗更加智能的AI账号来冒充人类。而且,通过收钱建立门槛的方式,如果真的有效,那么也会助长大型公司的垄断地位,而这些公司本身并不能永远保证中立。
Web3 作为解药
通过收钱设立社区门槛这种办法,Web3社区同样可以做到。事实上NFT社区就是这种玩法。买入NFT是进入特定社区的一个金钱门槛。区别在于,Web2模式下花钱买门槛,最终钱都给中心化的公司赚走了。而在Web3模式下,除了最初的发售之外,后人进入社区所花费的费用,是让社区成员(或者曾经的社区成员)make money。另外,智能contractandDAO公库可以保证社区有更多经济运行的方式,但始终保证公开透明。
DAO意为“去中心化自治组织”,就这个字面意思而言,DAO不是什么新东西。传统社会的大学、行会、党派、各种NGO,包括网络世界中许多开源社区、黑客社区、字幕组社区、游戏社区等等,都是自下而上形成的自治组织。
我们最熟悉的“微信群”,其实也是自下而上自行组织的一种社区,准入门槛由群主和管理员控制,通过线下结识或朋友推荐的方式,保证加入社群的都是能够互相尊重的真人。
以上这些组织方式都各有欠缺。许多方式过于依赖线下关系,以至于难以超越地域在网络空间中自由发展;许多网络社区的组织方式要么过于扁平化,要么过于碎片化。
扁平化是指,社区中的成员或言论都在一个平面中发布,以微信群为例,它能够维持热闹的信息流,但很难形成沉淀,不要说传统世界中的多层次复杂结社相比了,连早期网络论坛的版块和跟帖等机制都完全消失了。在这种缺乏深度和分层的扁平化社交空间中,就难免于言论意见化,身份标签化。
碎片化是指各种“趣缘社区”,互联网让人们按照共同兴趣聚集起来变得更加容易。这当然总的来说不是坏事,但问题是,如果我们成天只和“志同道合”的人社交,而这种被我们公认的“道”被分得越来越精确,那么结果可能是我们的路越走越“窄”。每个人都活在相似的人中间,看不到异类,就越来越难以容忍异见者,适应不了与兴趣相异、观点不合的人共同生活。所谓的“傻逼共振论”也是这个道理。
and一个更理想的网络社区,既不能无限大以至于失去恰当的“门槛”,也不能过于琐屑以至于失去“不期而遇”、“因缘邂逅”、“碰撞火花”的开放性。既不能过于依附于实体经济从而丧失了独立自治的空间,又不能过于务虚从而失去了推动变革的力量。
这种意义上的DAO,不是公司或协作共创小组,也不是同好会或兴趣俱乐部,而是“网络城邦“。我在“网络城邦笔记”中谈到,网络城邦应该是“想象的共同体”的最新版本,是取代“民族国家”的新叙事方式。
网络城邦需要建基于Blockchain技术,因为至少就目前而言,Blockchain技术有机会纠正互联网发展的误区,补全数字技术的缺陷——精神的分裂和虚无。区块链技术一方面确立了独立的经济体系,以便网络社会可以赢得更彻底的自治能力。另一方面在去中心化、自由开放的前提下,建立了有效的身份标识机制和历史沉淀机制。
至此,我扩展讨论了ETHShanghai演讲中AI与DAO的部分,还有“游戏”以及其中的“按乐分配”概念还没有讨论,我将在后续另文阐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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